小和尚从师父那领了功课回来时,已是月夜高悬。他们一行人现还暂居在长滨近湖的这处宅院,因为他们有太多事要处理了。庭院要净化,在路上死去的同门要超度——他们都没看见那一晃而过妖怪模样,只记住了瘴气,所以这一场死亡也被迁移到犬神身上。包括仍还有一部分僧侣受大名委托追踪犬神,付下尾介的罪名也要判下,虽然他总该是要死的,但是怎么死?越后寺不好杀人,却又不想把处置权移交官府,总该寻求一个适当的死法。还有观禅的处置。诸事繁杂,好在大多同小和尚无关,也好在月色极好,今夜枯山水中的白色砂砾明透的宛若流动着一般。

小和尚一进屋就闻见了淡淡的酒味。茨木坐在窗侧,两指扣住杯口,正抬头看向天空。听见小和尚进来,他就转过头来对小和尚笑。

“酒?”小和尚间。

“一滴不剩,我藏的巧妙,不会给小友添麻烦的。”茨木说,“月色太好了,忍不住偷喝一点。”随后他停了停,又问道,“近日人类一来,就总觉得小友活在牢笼中。小友明明并非会忍受禁锢的人,何不干脆走出这无趣的束缚肆意妄为?”

小和尚看了茨木片刻,笑:“妖怪,你又劝我化鬼。”

茨木也不否认,认认真真道:“我只希望你无论何时都活的畅快欢喜。你若化鬼,我自然开心的迎你任你恣意妄为;你若是真想当人,我也希望小友能悠然自在,方寸不乱。”

小和尚一笑,也不答话,伸手去拿茨木手里的酒杯,茨木自然给他;拿到手上小和尚一倾,将仅剩的一滴酒舔入喉咙。他半眯起眼对茨木笑道:“辣的。”

“小友!”

“你可说过要请我喝酒,这和你喝了同一杯的可不算。”

“自然不算的。可是你伤还没好,听说人类负伤时不能喝酒。”

“那好。反正我还有一瓶酒等着我喝。”小和尚将酒盏往边上一放,撑着下巴看向茨木方才望向的同一处月色。半晌后,他才说,“妖怪,你没弄明白。我不喝酒,并非是因为什么戒律,只要我想喝了,什么时候都可以。化鬼实在多此-举。”他神态懒洋洋的,月光淋了一层铂金色的光膜在他的瞳眸上,“人类确实很糟糕,可是妖鬼也见不得有多好。三四分好的,六七分糟的。人世如何鬼道如何,与我来说没什么差别。生存法则哪里都如此,肆意妄为?哈哈,妖怪,你想没想过,我在人世中处处受戒律束缚,恰恰是因为我还没那么强?”

甚至不用去想,小和尚说出口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茨木会怎么回答了。他半眯着眼,拦住茨木就脱口而出的一番剖白:“我知道你要说什么。放心好了,妖怪,我迟早在哪都能活的自在的。”他停了一停,单看表情,看不出他是在窘迫,片刻后,像是深思熟虑透了,他才半别过头说道:“人世鬼道于我无差,人也不是说化鬼就能化鬼的。不过妖怪你若是天天拿这事烦我,我指不定哪一日听得恼火,就干脆化鬼同你打架了。”

茨木睁大了眼睛,像是忽然间被全然的欢喜给击中了.小和尚看着他的表情,就想反正化鬼也不是说说就能达成的——又不是说去京都就能立刻骑马上路。人一多,按妖怪的性格藏久了定然会觉得焦躁难忍,指不定下一刻就要离开了,也不知道还能相处多久,小和尚刚想着不如就说着哄哄他,毕竟看见妖怪这幅蠢样,他也觉得开心。下一刻就听见茨木说:“看来小友也是生气就会打架的,可是我每次惹恼挚友,怎么挚友依然不肯和我打?”

小和尚瞪他。

此时月夜清透,偏偏隐约着却能听见偏远中饲养的那些斗犬的低吠。茨木侧耳听着,忽然说道:“我也见过一个犬神。”

小和尚看向他。

“被阴阳师收做了式神。他自述曾经伤人无数——我猜测他吃过人。后面遇见一只鸟雀,就改变了性子。后来鸟雀被猫妖吃了,犬神以为是阴阳师杀的,来找阴阳师复仇;阴阳师找到真凶,将死去的雀变成了守护灵。犬神感恩,遂为阴阳师为用。”

小和尚说:“你知道的很清楚嘛。”

“当故事听的。我上门找那阴阳师麻烦时,那犬神明知不敌,却还是为阻我一时舍命一搏。我见过的妖怪,大多怨嗔缠身,人类更是满口谎言。我曾以为被阴阳师收服的式神必然贪生怕死,却未能见过这样奋不顾身舍生忘死的。故也对他守护的阴阳师存了几分好感,对战时没用几分全力。不过今日一看,这只犬神明知是这人类杀他令他成妖,也知道那个人类养狗是为了什么,到了最后却还是忠心耿耿,那男人发令才肯离去,不然大抵是要再次死在此处的。可他主人也并非是为了他而下命令的,只是因为白子罢了。这等愚忠,令我有些失望。”

“狗重情,没准还感念付下尾介给的一口饭,也不管那口饭是不是为了要他的命。生物本性罢了,你嫌恶?”

茨木摇头:“不喜欢。”

小和尚想了想,试探般的问道:“妖怪,我问你,你要找的那个‘挚友’,对你非常重要?”

茨木转过头来。他像是根本没想到小和尚会问这个问题,表情有些毫无防备,月光温柔的包裹着他,像是深海无声上浮的一个气泡。茨木挠了挠脸颊,小和尚注意到那时他妖鬼模样时红色木痂覆盖住的位置.他注视向小和尚,目光干干净净,是全然敞开的着一个世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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